在小学第一节语文修辞课上，老师往往会举一个例子解释比喻：“弯弯的月亮像小船，圆圆的月亮像大饼，这就是比喻”，彼时有个同学突然冒了一句：“那是谁第一次这么写的呢？”

当时的我被这个新鲜问题猝然绊住，到现在，我更是被这个平实比喻句背后跳动的巧思与创造所吸引。

也是从那时起，我便竭力去想象、模拟那个场景，那个人，并且久久揣摩与体味……陪伴他的有，睡眼惺忪的树叶，浓郁的风，玻璃色的草，饶舌不休的蟋蟀，一两滴被翠鸣惊落的露珠……还有远处幽暗水面闪动的微光，岸边轻泛的薄雾，天水相吻的线性缠绵，蛋壳般的静谧……月温柔地依偎在夜的软榻上，天清水阔，他乘一叶扁舟，举匏樽邀月以相属，月光飘落眉头，思绪涌上心头，便笔舞九天浑然写下“弯月似舟，圆月如饼”的兴发感动，他启齿吟诵，月下偃息的万物顿时遍地应答……

我也学会举头望月，在词语的密林，在书籍的雄山，亦拿着比喻的钥匙，叩开文学的大门。书书皆不同，但我却处处寻得他的踪迹，某个月明时刻，他就会捎一句话落入我梦中。

我想写，痛苦既悔恨又美丽，他告诉我写：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，梅花便落满了南山。

我想写，终于有机会施展抱负了，激动得睡不着，他告诉我写：归到玉堂清不寐，月钩初照紫薇花。

……

我与他从未谋面，却深谙他通达万物，可以跟石头说话，让尘埃睁开眼睛，盛开凋零无数次的花朵，在他笔下，都复归初诞时的惊喜。

直到某一刻，我突然发觉，时间潮流呼啸而来，席卷过我的生命，想把它变成空无的海滩，一丝丝想象被剥落，他也不辞而别。高考、就业、结婚、买房，这些似乎之前漂浮在我世界之外的概念，一个又一个坠落在我的面前，如灼热的陨石。现在我举头望月，是坐井观天。

弯弯的月亮还像小船，圆圆的月亮仍像大饼。我想勘探钱锺书先生提及的“比喻多边性”的文化宝藏，可欲买桂花同载酒，终不似，少年游。我努力渴求阅读的滋养，感受思想的分娩，只待一瞥灵感如那沙漠玫瑰于水中重生般的美丽。

江流浩荡，月照水悠悠，亦有槎舟逆流去往星汉归处，听得舟中客子一声长叹，泪下不已。我们为时间的温长而欢欣感动，它积淀了人的生命体验，求索过程，但不得不承认，它又残酷地解构着我们的感知世界，我们终其一生的写作，可能不过是与时间的拔河，是感知力与想象力的描摹与重建。

畅想很多年后，我仍然在写作，待封笔之时，有人或许会说我江郎才尽，其实不是的，我的创作力和他一起伴着喟叹远航已久，我的作品不过是他的雪泥鸿爪罢了。

不过，之后又会有孩子提笔写作，他会收到第一个写作的人赠予的诗信，也可以在渺渺人类文学书籍中聆听他那颗在时光里不曾衰老，不曾消减，不曾丢失梦和翅膀的心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