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是:
揪面片
我在榆林地区佳县的通镇,第一次吃到了“揪面片”这种面食。这是一道北方面食,把和好的面擀开,不要太薄,用手揪成如指甲般大小的面片,连续抛出去,面片如雪花般落入热气腾腾的锅中。汤可以是肉汤,也可以加入青菜,丰俭由人,吃起来连汤带面,非常可口。
1970年3月,我从陕西省独立师农场劳动锻炼结束,被分配到榆林地区,到地区革命委员会报到的时候,被留下来,在地区革委会政工组工作。这一年的秋天,奉榆林地区革委会通讯组的安排,我去佳县进行一次采访。
我到佳县革委会,找到了佳县通讯组的陈四长,一起下乡到佳县以北的通镇公社的打火店大队,对大队党支部徐书记进行采访。
为写这个稿子,我们在打火店住了两三天,临走这一天,派饭派到一个社员家里。派饭的人家是全队轮流的。一走进这一家的窑门,就知道这是一户贫困户,一看家里的摆设,孩子的穿戴就知道个底细。这一家的婆姨不在,有事回娘家了。男主人给我们两个干部另外做的洋芋糊汤,就是把土豆擦成粗丝,丢在开水锅里,再把面糊糊拌进去,煮开就成了拌汤一样的稀粥,撒把盐,丢进两片青菜就是了。
我们两个坐在炕上,炕桌上有一碟酸菜,就着洋芋糊汤就是我们的饭。当我们拿起筷子,几个孩子便都围上来,眼馋地看着我们。我明白了,我们吃的是待客人的好饭,是几个孩子根本吃不上的,他们肯定吃不上白面,连白面渣子都尝不上,所以孩子才露出那一副馋相。
我们两个吃不下去了。陈四长下炕,前去揭开这户人家锅灶上的笼屉,上面是糠团子。显然,这是他们一家人吃的。陈四长指着我给那户人家说:“我们老徐最喜欢吃这个。”拿起锅铲就铲了一个糠团子,放到碗里,给我端上来。我们把洋芋糊汤分给几个孩子,孩子们不客气,呼啦呼啦地就吃上了。主人很尴尬,左也不是右也不是。
1960年的时候我吃过麦麸子团子,实在咽不下去,麸皮子一根根地扎在喉咙眼里,怎么也咽下不去。那时候我知道了,制作麦麸子团子是不能发酵的,一发酵,就成了一朴塌,上不了笼屉了。陕北的糠团子是用高粱米加工后剩下的皮,碾碎了,合着玉米碴子,摊在笼屉上。同样的,不能发酵。
陈四长看着我吃不下去的样子,就把我的一份,扣在他的碗里,三下五除二就吃干净了。我不得不佩服陈四长,他有贫下中农的品质,吃得下苦。而我自愧不如。
离开这一家,在路上,陈四长告诉我,佳县正遭受着几十年不遇的大灾,颗粒无收。他说他跟着县革委会主任张世举下乡刚刚回来,在下边一个星期,没有吃上一口像样的饭食。张世举馋死了,到了一个县革委会工作人员的家里,自己动手做了一顿饭,才算是见了白面,解了馋。“我们今天吃的,肯定是这家社员向别人家借了一二两白面,才做成了这样的洋芋糊汤。”
陈四长说:“你今天肯定没有吃上,走,我们去通镇饭馆,补救一下。”到了通镇,到了镇上唯一的一家饭馆,陈四长认识老板,就打招呼给弄上些揪面片。陈四长等不及,干脆自己动手,和面,烧水,揪面片,下几片青菜叶子。很快的,一碗热腾腾的揪面片就端上来。我吃得那个香啊,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食。我记下了做法,到现在还自己做,吃的时候,都会想起佳县通镇的这一顿揪面片。
三十里铺一顿饭
有一首陕北民歌,叫《三十里铺》,歌词是:“提起个家来也有名,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”。1971年初,我下乡到过这里,吃了一顿饭,对这顿饭的印象太深了,一辈子难忘。
有一位中共中央西北局的干部来榆林下乡,要去绥德县三十里铺,是为了调查西北局一个干部的情况。榆林地区革委会政工组派我陪着他。我们到绥德县城以东的满堂川公社办了准许外调的手续,到了离县城30华里的满堂川乡三十里铺。找到相关人士,问清楚了,请人家写好了证明材料,我们很快就完成了外调任务。
我大学在读的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,曾经组织师生到陕北收集过民歌,那个油印的歌集我看过,其中就有《三十里铺》。到榆林工作以后,我央求陕北人给我唱过这首歌,歌词感情纯真,用词朴实,歌曲凄婉动人,我很喜欢。现在既然到了三十里铺,我就问起队长:“这首歌是你们这里先唱起来的吗?真人真事是甚样子的?”队长的话匣子打开了,说:“这是我们这里的真人真事,歌里写的四妹妹就是王凤英,三哥哥就是郝增喜。还有作者常永昌,三个人都还在世。不过歌曲里的四妹妹和三哥哥的婚事最后并没有成。王凤英出嫁到绥德县城西的郝家洼,到这儿有点远。常永昌、郝增喜人都在我们大队,你们想见的话,我给你们领路。路不远。”我有些心动,想着来一回不容易,采风的机会难得。但是西北局那位说:“陕北民歌都是情歌,放在现在这个背景下,气氛不合适。我们的任务完成了,赶紧吃了饭走吧。”他说得有道理,搜求缠绵的爱情故事,在当时阶级斗争的大背景下的确提不上串子,我也就作罢。现在回想起来,仍然是一件遗憾的事,确实是失之交臂。
队长给我们派饭到一户贫下中农家里,进窑洞一看,面已经擀好了,切成一条一条的,铺了一大面案子,等我们一进门,就把面下到锅里。队长介绍说:“这户人家就老汉家独独一个人,今天为了待承好你们,专门请了一个麻利些的婆姨给你们擀的面。”老汉介绍说:“我们这里擀面,白面里放些杂面,劲道,味道好些。”说话间,面已经捞出来了,细细的,匀匀的,长长的,加上臊子,汤浓烈而面舒展,汤提面性,面随汤顺,实实地惹人指动。我们两个人一人一大碗,吃了仍然不解馋,又来一大碗,直吃得酣畅淋漓,十分尽意,又加上一碗面汤,原汤化原食,方才止歇。我们吃了个肚儿圆,按陕西话说:“吃饱了,喝胀了,咱跟皇上一样了。”我们吃的时候,主人老汉圪蹴在脚地,吧咂着旱烟,眼眯起瞅着我们,看到我们吃得香,便笑眯眯的,显出非常满足的样子。我们两个按照每人每天九两粮票(干部每人每月的粮食供应27斤),六角钱的标准,每人放下四两粮票,三毛钱。我们谢过了老汉,谢过了那位婆姨,就此告辞。
队长送我们出村,他说:“二位今天吃的可满意?”我们说:“实在太满意了。”队长问我们:“你们两个今天总吃了有一斤面吧?”我们说恐怕每人吃了一斤了。队长又问:“你们知道老汉家今年分了多少麦子?”我们猜来猜去,队长都说不对,最后揭开谜底说:“十斤。”啊!我们两个都愣住了。按照八零的出粉率,十斤麦子只能磨出八斤面粉,他家一共才八斤面粉!
为什么不多种些麦子?陕北土地贫瘠,一亩地只打十斤麦子。收割的时候甚至不用镰刀,用手拔,土质疏松,一拔就下来了。这位老汉家分得十斤麦子,就是一亩地的产量,大队几十户人家,一家分得一亩地的麦子,留着过年吃。为什么不多种些麦子,麦子产量低,必须多种些高粱这样高产的粮食,和洋芋这些掺和着,才能解决吃饱的问题。
听了队长的话,我们一下子羞愧难言,便急着要回去,给老汉补上些粮票。队长拦住我们,说不用了。他说:“你们回去,老汉就生气了。”为什么呢?“老汉的儿子在外地工作,他操心着儿子,总觉着儿子吃不上喝不上的,所以就把对儿子的关爱托付在你们这种干部身上。你们在外风餐露宿的,老汉心疼你们,要拿出最好的待承你们。你们吃得那么香,老汉就觉得自己的儿子在外边也会受到这么好的待承,心里就觉得滋润。”啊,原来是这样!我们心中不安,但是队长说得有理,我们只有领情。
我记下了这顿饭,时时回味着这顿饭。我知道了陕北老乡的淳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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