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是:
四月,是槐花开的好时候。
风轻轻地打着转儿,天蓝得不掺一丝杂质。我早起匆匆扒了碗粥,急急匆匆地往袅袅家跑,把院里的鸡吓得乱飞,母亲急得在后面叫骂,我也全然不顾了。
袅袅家种了一棵槐树,正是槐花开得最好的时候。
急急地跑到她家,她的母亲已然开始制作槐花蜜了,袅袅站在她的旁边,梳着两条乌油油的麻花辫,母女二人看见我,眉眼都舒展开来。我没瞧见袅袅的父亲,大抵在房间里写东西,他是整个村为数不多读过书的人,大家都很敬重他。
袅袅的名字自然也是她父亲取的,她出生在槐花开的顶好的四月,但她的父亲却说:“袅袅秋风多”我不懂,袅袅明明出生在四月,哪来的秋风。
我看着袅袅的母亲将一大嘟噜的槐花导入清水中,白色的芬芳瞬间溢出了小小的盆子,我和她们一起细细地把槐花洗净,一层蜜糖一层槐花的封存好,按照经验来看,我们能逐渐看到饱满的花瓣变得干瘪瘪的,直至晶莹透亮,到时便可挖出一大勺,用水冲开也好,煮粥也好,吃下去满腑的芬芳。
但我和袅袅还是更喜欢直接从树上摘下一大簇花,嚼下去,一嘴的清甜。母亲告诉我说,那年饥荒时,无数人靠着吃槐花勉强活了命,讲起那是还是颇为叹息的样子,而我仍然懵懵懂懂,天天和袅袅在槐花树下转来转去地玩,把自己绕的头昏眼花方肯停下,袅袅爱美,停下来必要重新细细地编她的辫子,红色的头绳在树影底下跳来跳去,灵动而又活泼。
母亲叫我这两天安生些,说是上头在进行一项大活动,可我顶喜欢槐花开的这一段时间,哪里舍得把时间浪费在家里,每天照旧疯着跑来跑去,看被封存的槐花渐渐瘪下去,暗着羡慕袅袅的两条麻花辫:我的头发短的只能勉强扎个揪。往年袅袅都是要帮着家里做槐花蜜的,但不知今年为何就歇了下来,多了好些与我玩的时候。
疯了一天便回去睡觉,迷糊间听到母亲提及袅袅家,与从前比又却好像变了一番味道,但我终是沉沉睡去,梦里的槐花树一年四季,日日雪白缀满枝头,我也能梳起好看的麻花辫,一样扎着鲜艳的红色头绳。
第二日醒来母亲便不让我出去了,一个不认识的叔叔来问我,他问了我许多,关于袅袅,还有袅袅的父亲,其实我哪里有心思听他在说些什么,不过急急地敷衍他,我说了袅袅家的槐花树,袅袅好看的辫子,还有袅袅父亲起的名字,叔叔笑着夸我懂事,我却开心不大起来。
一连几天母亲都将我拘着,我心里急得很,常常扒在窗口张望,外面不知是发生了什么,一群人在烧些什么东西,闹哄哄的,偶尔听到几句喊声,听起来倒是很恐怖。
央了好几次,母亲终是把我带出了门,她给我换上了灰扑扑的衣服,虽然心里不乐意,但想到能出门,我仍是开开心心地。母亲说,今日是出去参与大会的,我一边走一边张望,盼着能和袅袅打个招呼,到了却发现袅袅早站在那了,脸黄黄的,也没什么精神,像是哭过的,发尾两根红头绳还在风中摇来摇去,我兴冲冲地想上去,被母亲瞪了一眼。
我这才发现袅袅一个人站在台子上,旁边的人拿着张纸不知念着什么,都是我听不懂的词汇,什么“资产阶级情调”“资本主义”,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,从喇叭扩出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我的耳膜,我被震的木木的,下意识地想要逃离,只觉得声音从耳朵,一直贯穿到我的胸口,卡的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但回头看到母亲却又是很激动的样子。我眼睁睁地看着台上的人慷慨激昂地讲完,拿了把剪刀上去,我才反应过来:他们要剪袅袅的辫子。
袅袅站在台上,似是已经没了感觉,我急得拉母亲,母亲反而呵斥我,和他人的言语中,充满了对袅袅一家的不屑。袅袅呆呆地看着远处,剪刀剪下的一刻突然有了反应,她死死地护住头发,台下也突然爆发出了一片谩骂声,粗俗的语言夹杂着喊叫声把我卷入其中,将我的神经麻痹,我模糊的视线只看到台上扭成一团的几个身影,哭声,叫声,骂声,混在一起,现场突然变得失控了起来。我不明白,对袅袅一家客客气气的母亲为什么突然变了一副样子,我不明白,为什么那天我趴在窗口,远远的看见袅袅的父亲,带着大牌子,被剃了一半的头,我不明白,为什么刚刚路过袅袅家,他们家的书柜已经不见了,我不明白,梳了辫子的袅袅这么好看,为什么要剪掉她的辫子。
在一片嘈杂中,我不知道为何,清晰的听见了“咔擦”一声清脆的响,两根乌油油的辫子应声落地,我摸了摸脸,已经是潮湿一片。
我甚至没有等到槐花蜜好的那天,贮藏蜜的瓶瓶罐罐被悉数摔毁,干巴巴的花瓣在地上蜷曲着,还透着一点点的白,明明再过几天,袅袅的母亲就会来敲开我们家的门,笑眯眯地请我们尝尝。
槐花蜜被摔烂的那天,村子里的人还一起把槐花树砍了,我朦胧想起母亲说,饥荒时候大家还吃过槐花,但各各都毫不手软,砍下之后木头拖去烧火。我家窗口,本是正对着这棵树的,以后不管我再怎么张望,我也看不到那一抹生意,天好像突然矮下去一截,灰沉沉的,要塌了一样。
母亲也给我剪了发,本来头发渐长,已经可以勉强编起来了。
我也再没和袅袅玩过,一是母亲不许,二是我看到袅袅原本乌亮亮的头发,现在乱乱地堆在一起,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一阵歉疚,再不敢直视她了。
而袅袅一家,就像一个沉重的铁块投入湖中,掀起巨大的水花,但渐渐的,湖面趋于平静,最终回到死寂,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。村子里的人大多忙忙碌碌,每天开着不同的会,便也没有空把袅袅一家拉出来反复评说,只有看到那个光秃秃的树桩,才会想起来再用粗俗的字眼剔一番。
树桩安静的坐在那,看着每天太阳朝起夕落。
偶然间,我听到有人随口念了一句“袅袅秋风多,槐花半成实。”心里又开始爬过细细密密的疼痛。
原来秋风起,槐花大多结果,自然界成熟衰老。
原来,早就不是槐花开的时候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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